酒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代表了诗人、名士、隐士文化。诗酒文化成为中国文化当中名声斐然的特别存在,美国著名汉学家比尔·波特在寻访中国古代诗人遗迹过程中经常以中国本地白酒来祭拜。显然,他深知酒与中国文人的血缘关系,“我把苏东坡喜欢的桂酒倒入大运河,让运河水把我们的敬仰带给苏东坡,也把苏东坡的仰慕传给陶渊明。”(《飞鸿雪泥:驾鹤常州》)
“蜀酒浓无敌,川酒甲天下。”这句话用来形容自古至今蜀地的美酒真是恰如其分。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和陶器中就包括酒器。我数次到过宜宾、成都、泸州、邛崃、广元,望着奔腾不息的长江、沱江、赤水河以及岷江、金沙江,心中涌动的不止是怀古幽思,更有对刚刚入喉的美酒的回味。
众所周知,蜀地有两个文明遐迩的瑰宝,一是美酒,二是诗人。造物主似乎也对蜀地情有独钟,以其独特的眼光选中了这片土地。并非所有的粮食和水系都能够用来酿酒,但蜀地却拥有酿造美酒的天赋异禀。蜀南的宜宾酿酒历史有四千多年,其土壤、水系、粮食在极其特殊的物候环境、微生物菌群的作用下获得了脱胎换骨般的丰厚待遇。
尤其是水和粮食一旦进入酿酒的工序,神奇的液体就得以一次次在四季轮回中幻化奇迹。我出生于华北平原东部,饥馑年代里,那些高粱、小麦和玉米救过我的命。当后来知道,“五粮液”是名副其实地以高粱、大米、糯米、小麦、玉米等五种粮食酿造而成,我就更加好奇粮食与酒之间不可思议的内在奥秘,惊叹一颗颗粮食经过粉碎、蒸煮、摊凉、翻料、入窖、发酵、糖化的过程居然能够蜕变并转化为一滴滴玉露琼浆。
粮食与酒密不可分,五粮液发于唐、兴于宋、精于元、成于明、得名于清,传承已逾千年,是农耕文明的特殊产物。宜宾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包括降雨量、气温以及丰富的微生物都为酿酒提供了优异环境,从而被联合国教科文及粮农组织誉为“在地球同纬度上最适合酿造优质纯正蒸馏白酒的地区”。
物候天择,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较之相对低矮的玉米和匍匐的小麦,高高在上的高粱在我的童年中犹如一场梦境。当我停下手中农活儿,躺在微微硌人的田垄上,那些瘦长高大的高粱已经在风中铺开渐渐发红的斗篷。所以,当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踏上蜀地,第一次看到望不到尽头的高粱的时候,我在激动中恍惚又回到了故乡平原,对蜀酒的情感也就更深了几分。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每个人都在寻找同类、知己和精神伙伴。激动、亢奋、狂热、本能、忘我体验的酒神状态不一定能成就伟大的诗歌,但是诗歌又往往离不开狄奥尼索斯式的“酒神精神”。“酒神精神”是乘物而游、自由意志、悲剧意识和强力自我的综合体。李白的“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可谓是鲸吞牛饮,正是典型的“酒神精神”。
于一杯酒中可以见天地人心,酒成了悄然燃烧的液体火焰,成为一代又一代文人、隐者、高士以及大众的精神乌托邦。确实,中国诗人与酒存在着天然的血缘关系,诗人对酒有着本能式的依赖。无论是壮游、宦游、交游,还是独游、冶游、仙游、夜游、梦游,都离不开酒,都是名副其实的载酒游。关于酒的诗篇,更是俯拾皆是,杜甫一千四百多首诗中关于酒的诗篇就有三百多首。
至于诗歌与酒,则犹如一对孪生兄弟或是濡沫知己,彼此欣赏,相互成就。诗与酒在中国诗人这里是一体的,诗神与酒神也就合二为一了。毫不夸张地说,酒是诗人的故乡,酒是诗人的血液。这样说来,几乎所有中国诗人的血脉和情怀中都有蜀地的酒分子在浸润和涌动。酒被称为“钓诗钩”。“独酌无相亲”的杜甫是“醉里从为客,诗成觉有神”(《独酌成诗》),而苏东坡则于微醺中“俯仰各有志,得酒诗自成。”(《和陶渊明〈饮酒〉》)历史上的那些名士、仙侠、僧道、诗人、隐者,无一不在一杯杯透亮的美酒中袒露心性、人格、骨力、抱负、胆识以及豪气。对于那些失意者和异乡客,酒又成为最好的安慰剂,可以暂时缓解郁积的块垒。
蜀人与酒,早已成为文坛佳话。在今年夏天第二次到邛崃之际,我还专门在大雨中到临邛镇里仁街寻访文君井。光滑的井沿儿几乎映照出卓文君当垆卖酒的姣美面貌以及袅娜多姿的身形。
每次与四川诸多诗友相聚的时候,那种火热的饮酒场面总像是一次次接连不断燃起的烈火。我酒量不大,酒胆尚可。常言道酒品见人品,一杯酒中即可见天地,亦可见人心。酒桌上可以迅速地称兄道弟,而人世场中则多了些谨慎与孤冷。茫茫人海中让你放开喉咙、展开怀抱、坦诚性情的人并不多。
蜀人中爱酒放旷者众,而我唯独钟爱苏东坡,实际上人人都爱苏东坡。苏东坡酒量甚微,一般一次不超过五杯,却偏爱饮酒。正如他所言:“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甚至在最为落魄而无米可炊之际,苏东坡难以放弃的仍是一个小小的荷叶形制的酒杯。“颓然醉里得全浑”这样的诗句只能出自苏东坡。甚至爱酒、饮酒、写酒还不够,于是苏东坡开始自己酿酒。他能就地取材且时有创新,比如米酒、桂酒、蜂蜜酒、天门冬酒、中山松醪酒、“罗浮春”、“真一酒”等。至今在黄州、定州、惠州和儋州都流传着他酿酒的故事,甚至据说一些酒的秘方被保存下来,还被当地商家批量生产。关于酿酒之法,最可信的当然是苏东坡的自述:“收薄用于桑榆,制中山之松醪。救尔灰烬之中,免尔萤爝之劳。取通明于盘错,出肪泽于烹熬。与黍麦而皆熟,沸舂声之嘈嘈。味甘余而小苦,叹幽姿之独高。”酿酒之快乐简直溢于言表,世间至乐对于流放途中的东坡先生而言似乎只有酒和诗了。
古人流行饮酒夜游,正所谓饮酒乐甚,扣舷而歌。2023年,我与朋友终于在沱江边相遇,夜色中的蜀酒瞬间释放了日久堆积的烦闷,它变得更加浓郁也更加容易醉人。在轻碰的酒杯与喧嚣的大江边,于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我想到的是苏大学士“呜呼天下士,死生寄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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